我在外爷的描述中想象一只聪明、漂亮、可爱的麂子,想象着在一个晨曦微明、空气湿润的清晨,我和一只麂子在一个长满青草的山坡上相遇了,就像和惦记多年的老友相遇,我们看向彼此的眼睛透露出惊喜,眼神里有如初升的太阳那样温和的光,而此刻,脚下青草上的露珠晶莹剔透。可惜的是,每一次我一想到伸出手去触摸麂子那光滑的皮毛时,它就一个转身,正如外爷说的那样,机灵地跑了,几个跳跃就消失在了密林中。
夏天一到,村里也会出现几个外地人,天一黑就神神秘秘地专门往有猎人的家里窜。外婆用了很大的声音吼外爷,不要跟那些狼心狗肺的人混,杀生的人没有好下场。
我隐约知道了一点,隔壁黄大爷也是个猎人,那些外乡人拿着空麻皮口袋上门,出门时麻袋就扛肩膀上了,压得他们人矮下去了一大截。外婆就在屋里低声骂,骂黄大爷,也骂那些外乡人。
那些外乡人也来过我家,他们说,城里的人很喜欢吃麂子肉,也喜欢麂子皮做成的大衣。夏天山里青草茂盛、水源充足,山里的麂子长了一身的肉,皮毛也正是最光滑的时候,上山逮几只回来就会变成钱。
我不知道外爷是不是动心过,家里正计划重新修房屋,我们兄妹三个都在上学,父亲只是个乡村民办老师,外婆和母亲也只能天天在地里刨来刨去。家里用钱的地方实在多,都在想尽办法挣钱。我看着外乡人被外婆指桑骂槐地骂跑了,又警惕地看着外爷,我问他,会不会去山里逮麂子。外爷的回答肯定很模糊,我现在一直想不起他是怎么说的。
我们的村子人口集中,除了围绕在村子的一圈森林,产粮食的土地很少,家家户户都养了几个娃,张着嘴等吃的。有一年冬天,村里忽然流行起开荒,他们慌慌张张地一大早就拿起砍刀去后山,各自圈一块林子,砍倒各种树木,再放一把火,一块块大小不一光秃秃的地就在山林里东一块、西一块地冒出来,赖疮一样。
我一年年地长大,村子后山的荒地也一年比一年多,出入村子的外乡人更多了,黄大爷家的日子明显好过多了,他们最早有了自行车和电视。
外爷上山的时间少多了,他说,以前还没爬到半山,就能看到低着头吃草的麂子,尖尖的小耳朵不停地扇动,现在爬上山顶也看不到麂子的影子,不晓得被那些人撵到哪座山里去了。
我们这里的山太多,一座连一座,一座高过一座,如果继续开荒,外乡人继续来,麂子和其他的动物只能往更深更高的山里跑,直到我们再也见不到它们。一想到这里,我就觉得这将是一件多么忧伤的事。我小学快要毕业了,懂得了忧伤的含义,我担心一旦走到山外的学校上学,我真的再也见不到麂子了。
如果我知道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,我会和一只麂子以另一种让我哭得呕吐的方式相见,那么我宁愿它们跑得远远的,一辈子都不见。
我在乡里的小学读六年级,一早就要起床吃过早饭背上书包去五里外的学校。那天早上,外爷比我起得更早,后山的路上又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铃铛声,我知道,外爷他们又邀约着一起上山打猎了。
我不再觉得路上的那一些声响像音乐那么好听,反而感觉到了心里的不安,我的心跳得有点快,我想,下午要快点回家。
那天的课我上得心不在焉,最后一节已经坐不住了,那是我感觉时间过得最慢的一节语文课,我斜眼瞟着说话慢腾腾的雍老师,第一次。
下课铃声一响,我抓起书包就跑。我跑过一条又一条田间纵横的小路,越过一座座木桥,跳过一道道水沟,气踹着跑回了家。
外爷回来了,外婆和母亲也在家。他们围在老屋后门的木圈前,低声说着什么,我没有听清,声音太小了,黄狗在他们的脚下钻进钻出。
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,浓郁的血腥味,超过了老屋周围其他的气味,栀子花不香了,圈里的粪堆不臭了,母亲身上的汗水味也没有了,只剩下血腥味。我努力一次次压住从心里翻涌而上的呕吐欲望,走进外爷他们围成的那一圈。
是一只麂子,一只卧在地上的麂子,腹部鼓鼓的堆在地上,眼睛睁得大大,身下一摊血,一点动静都没有,有几只苍蝇飞了一阵后停在麂子的耳朵上,它连耳朵都没有动一下。
外爷倒是叹息了一声,他说,可惜了,怀的崽子都快要生了。我再也没忍住,冲外爷就吼,为什么要打死它,怎么那么狠心肠。一边吼一边哭,一边哭一边看那只躺在地上腹部圆鼓鼓的麂子。
母亲大声吼了我,她说我抽风,麂子不是外爷打死的,是黄大爷打中的,用了装满“沙子”的猎枪,麂子浑身都是小窟窿,还在拼命地跑,跑着跑着就倒在在了山坡上,外爷看见了才扛回来。
看着那只毫无生气的麂子,我蹲下身,哭得干呕。黄狗蹭了我几下,我都没有力气去理它。从那一刻起,关于后山,关于森林,关于麂子,所有美好的梦都在那一刻破碎了,这个小山村也不再亲切,在我心里是那么的陌生而冰冷。
后来,一瘸一拐的黄大爷要回去了麂子,他让外爷看他的猎枪,又把麂子翻了一个身,说就是他的猎枪打中的。
我记得看着黄大爷扛着麂子走的背影,我是诅咒过他的,还骂了他,用我能想到的句子。
后来我去了外地读书,很多来自老家的消息都是通过母亲知道的。她说,山里退耕还林,很多地都不种了,那些年开的荒地已经重新长成了一片树林,山里也不允许再打猎,黄大爷后来又去逮熊猫被判了好几年。
每一次听到母亲告诉我村里的一些事,我就会问,麂子呢,你们又看见过麂子没有?母亲摇摇头说起,麂子是很有灵性的动物,吃过亏长记性,恐怕不会再回后山了。
随时也有好消息传来,一个下雪天,朱家门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肉肉的黑白相间的身子一滚一滚地在雪地上翻腾。后来,视频发到网络平台上,乐坏了网友,那只可爱的小熊猫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“滚滚”。
一个夏天,正在山里盘旋的公路上巡逻的公务车迎面碰上了一头庞然大物,是一头羚羊,肥肥壮壮的,小牛犊一样大。后来,它也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“壮壮”。
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,我都会笑很多次地看那短短两三分钟的视频,边看边想,那麂子呢,麂子什么时候回来?
一年又一年的等待,它终于回来了。母亲说,那只麂子呆了一小会儿就跳跃着跑进树林里了,是一只很健康的麂子,浑身金黄没有一根杂毛,跑得很快,几个眨眼就不见了。我叹气说,可惜我没看到,要是我看到,我也会给它取一个好听的名字“黄黄”。
周末,我回到了村里。夜里,躺在老屋的木床上,将睡未睡之际,仿佛听见了后山路上又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黄狗们的铃铛声,等到我集中注意力再去听,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,四周万籁俱寂,黑暗中只有我自己的一双睁大的眼睛穿过几十年的光阴,和一只麂子相遇。那是一只温顺的麂子,一身黄锦缎一样光滑的皮毛,机灵的眼睛闪着温和友好的光,它站在一块坡地上,那里绿草如茵,溪流潺潺,鸟儿啼鸣,初升的淡黄色的太阳光温暖地包裹着大地和大地上所有的生灵,那么美好。
作者简介:
王琴,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人,四川省作协会员,作品发表于《莽原》《黄河文学》《牡丹》《散文》《鹿鸣》《剑南文学》《广西文学》等杂志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